第二章

第2章

施黛端詳江白硯的同時,後者亦在看她。

這姑娘生有一雙圓潤杏子眼,在夜色裡顯得極亮,笑意落落大方,嘴角上揚的弧度好似清泉盪開,毫不遮掩。

與施黛相識不久,江白硯聽她說過太多刻毒之語。

若是以往,施黛在這般情境中見他,只會斥責為何不早些趕來,或滿心厭惡瞥向他頰邊血跡,道一聲“真髒”。

今夜聽她莫名其妙說出這樣一句話,大抵是某種惡意嘲弄的新把戲,江白硯沒心思去猜。

他並非心胸狹隘之輩,知曉自己來歷算不得乾淨,對施黛的冷嘲熱諷不曾上心——

準確來說,世間之人於他如草芥,無論善意惡意,皆與他無關。

好比一人孑然獨行,哪會在意路邊泥土與花草的喜與憎,頂多因鞋底沾染髒汙泥濘,心生幾分厭煩罷了。

話雖如此,江白硯卻絕非所謂“心胸寬廣”之輩。對旁人不甚在意是真,可漠然到極致,便是目空一切的殘忍。

常人肌骨脆弱似草屑,殞命於他劍下的亡魂不知凡幾。

他習慣疼痛與殺戮,持劍割斷某人脖頸時,輕車熟路得好似輕拂一樹花枝。

譬如當下,目光落在施黛眼底,他心中毫無悸動,唯餘好奇:

倘若將這雙眼睛剜出,置於無光暗室,是否還能這樣亮?

施黛渾然不覺,懷裡抱著的狐狸早已渾身僵硬,耷拉著耳朵。

它清楚窺見江白硯眸中的晦暗之色,像是被一條冰冷毒蛇的尾尖幽幽掃過,脊骨發涼。

救…救命啊!

手中長劍微震,抖落一滴血珠。被刺穿心臟的妖物早已沒了氣息,血水蜿蜒如小溪,分外猙獰。

江白硯神情不變,頷首應了聲:“施小姐謬讚。”

清而淡的嗓音,如潭中月影。

施黛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長睫眨動,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蒼生錄》中的角色各有千秋,施黛翻閱時,免不了對真實的他們心生好奇。

原文著重描寫過江白硯的姿容與脾性,聲稱此人溫良端方,無論原主如何欺他辱他,都好脾氣地一笑置之。

現在看來,的確是個溫和且靠譜的人。

施黛膽子不算小,可頭一回置身於這種鬼氣森森的荒宅,難免遍體生寒。

之前獨自藏在那間破舊廂房,一顆心自始至終高高懸起,唯恐眼睛一閉一睜,就和厲鬼來個一眼萬年的對視。

當下有江白硯在身邊,少年蕭蕭肅肅,周身劍氣衝散黑霧,形成一個絕對安全的小小空間,讓她感到久違的安心。

謝謝你,中國好隊友。

往江白硯身側挪上一步,施黛自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大方遞給他:“江公子,擦擦血漬吧。”

失憶是塊磚,哪裡需要往哪搬。

明白這番舉動與原主不大相符,她食指一勾,指向自己腦門:“我摔傷腦袋,之前的許多事情記不大清了。”

此事江白硯知道。

他今日從江南迴長安,聽施敬承提及過眼前這位大小姐。聽說她在捉妖時被邪祟偷襲,不慎磕破腦袋,醒來後有些迷糊。

視線凝在她手中那塊金絲花鳥紋錦帕,江白硯垂下眼睫。

大昭的年輕男女常備薰香,施黛腰間繫著個香囊。

冬夜幽寂,縈繞他身側的唯有血氣與寒潮。施黛靠近時,清雅梅香如一瞬清風,拂在鼻尖上。

與他渾然不同的氣息,帶來領地被隱秘侵佔的錯覺。

他並不喜歡。

江白硯搖頭,以袖口拭去頰邊鮮血,笑意淺淡:“不必。多謝施小姐。”

因離得近,施黛聞聲抬眼,藉著轉瞬即逝的閃電,不經意瞧見他嘴角下一顆小痣。

江白硯皮膚冷白,被隨手擦拭的血跡暈開薄紅色澤,唇線輕勾,小痣一綴,竟襯出點兒桃花般的昳麗。

難怪話本子裡說他好看。

…不要就不要吧。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江白硯對原主沒什麼好感,沒必要逾越界限去刻意親近。

將手帕收好,施黛壯著膽子環顧四周。

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宅邸。

魑魅魍魎凝成的邪氣化作濃郁黑霧,幾乎將視野填滿。江白硯一路殺進來,不遠處躺著幾具妖物屍體,鮮血淋漓。

就,挺不下飯的。

長安城守衛森嚴,極少出現這種妖鬼齊聚的場面,妖魔鬼怪不是傻子,誰會在鎮厄司眼皮子底下作亂。

此地的邪祟含量嚴重超標,施黛不由納罕:“江公子,這裡……”

“是傀儡術。”

江白硯淡聲道:“有人以傀儡術操控妖邪,將其聚於此地。不止此間宅院,周遭半條街巷之內,皆有邪祟現身。”

傀儡術由墨家機關術演化而來,可操縱萬物生靈,與趕屍人指使殭屍差不多。

施黛聽得心驚:“半條街都鬧鬼?居於附近的百姓如何了?”

“被引來的大多是善妖,並未傷人。個別陰邪之物已被鎮壓。”

江白硯知曉她想問什麼,不等施黛再開口,繼續道:“傀儡術需以靈線操控,距離有限。施術之人不會離得太遠,已有鎮厄司同僚前去追捕。”

那就好。

今晚諸多妖邪齊聚於此,鎮厄司應該派了不少人來。她能遇上江白硯,也算緣分。

施黛鬆了口氣,還想說些什麼,猝不及防聽見一聲悲泣。

是似曾相識的女音,哭腔濃郁,被夜風一吹,幽幽落在耳畔。

“嗚……”

這聲音悽婉微啞,好似無形之手撫於脊背,霎時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施黛的兩隻腳同時做出反應,跳跳魚般一蹦,湊到江白硯身旁。

她掌握著分寸,並未貼上對方手臂,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惹來稍縱即逝的風。

是她躲在廂房時,從窗邊經過的那隻妖鬼。

女妖面如白紙,沒有五官,一襲紅裙似火似血,手裡提著個竹編燈籠。

血淚自臉上的兩個窟窿汩汩淌出,嘴唇的位置則是薄薄一條線,她緩步行來,身形顫抖不休。

她在……害怕?

施黛一愣,很快明悟。

這些妖鬼皆受傀儡術控制,即便不願作亂,也會不由自主地靠近生人。

江白硯除滅了大半個院子的鬼魅邪祟,倘若這女妖真有自主行動的能力,早就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