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紀元 作品

第七百九十五章 疑雲重重


                 香豆鎮的佈告板是傷痕的集大成體,彷彿下一刻就會栽倒在地、化為碎片。最大的告示單上畫著一人一馬,模樣大約是個披白斗篷的騎士,人腦袋被打了個紅叉,活像箭靶,馬腦袋已經褪色不見。這份告示和數張誠招醫師的廣告一起,扮演著裂縫補丁的角色。

  “我的意思是。”男人用指節敲了敲佈告板,“不能——通過!”他的另一隻手偷偷越過桌子,收攏硬幣。“看見沒?城裡有瘟疫。走吧,別說我沒通過氣兒!這可是為了你們好。”

  伯寧覺得他們沒會錯意,這傢伙只是貪心不足。但他寧願給對方下毒也不想掏錢。

  “我們是來求醫的。”辛一本正經地編造,“我的同伴患了嚴重的……非傳染性疾病,但攸關性命。據我所知,附近最好的醫師都來到了香豆鎮。”

  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兒沒什麼好醫師。”

  “不那麼好的醫師也是醫師,總比在家等死強。”冒險者稍微側身,佈雷納寧心領神會,右手猛地抓住胸口,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拙劣的演戲。他心想,因誇張的動作在斗篷下漲紅了臉,但無人得見。這是傭兵想出來的主意,能讓他光明正大的遮住臉走進小鎮。“發發慈悲吧,大人。他快不行了。”

  男人再三猶豫,最終竟答應了。他們在道謝和咳嗽聲中踏進小鎮,將衛兵和佈告板甩在身後。

  “真是奇了。”伯寧咕噥,“竟然能從看門狗嘴裡掏出錢來,你到底有什麼秘訣?”

  “當然是靠真情實意嘍。”

  “撒謊。”

  辛一挑眉:“別不信吶。對方是香豆鎮人,他或他的家人正受著瘟疫折磨,才能與你同病相憐。”

  得了,這傭兵嘴裡沒一句實話。伯寧自問,他同情別人時,不會把有限的就醫名額分給他人。也許他偷偷給了更多黑城幣,伯寧心想,就在我裝出咳嗽的時候。

  “……總不能說咱們是從微光森林來的冒險者吧。”

  這當然不行。佈雷納寧雖不怕伊士曼人的通緝,卻也沒必要在這緊要關頭受人矚目。我身負重大使命,不能為一時榮譽洩密。他下定決心,將來若被伊士曼的惡魔獵手逮住,也絕不吐露一個字……哪怕是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調酒鍊金師死去。

  鎮上的人流尚不如四葉城的一條商貿街道,沒有路燈。建築纖細、破爛、頭重腳輕,家家門窗緊閉。佈雷納寧腳下是溼泥,每一步都十分費力,有些後悔下馬走路了。他的同伴怡然不覺,饒有興致地打量牆壁上的塗鴉。

  “這兒沒有蓋亞教堂。”辛對他說道。

  “沒有就沒有,走了這麼久,還是去旅館投宿更好。”佈雷納寧腦子裡想的是熱騰騰的澡堂。

  冒險者嘆了口氣。“也沒有露西亞教堂。事先說明,我不是覬覦他們燒熱水的能耐。”他拐進一條小巷。融雪順著屋脊流淌,淋在馬鞍上。“教堂的本職不是給咱們過夜的,伯寧。”

  “神官不在,你想說這個?他們去治療瘟疫了。嗯,你猜對了。”早在進鎮子的大門時,他們便已經確認了。香豆鎮爆發了小規模的未知疫病,雖不致死,卻能教人渾身乏力,爬不起床。

  這類小毛病,王庭傳承下來的鍊金魔藥足以對付。佈雷納寧沒把瘟疫放在心上,只擔心過往的行商避開小鎮,讓他們白跑一趟。

  “你看到佈告板的聲明瞭麼?”

  “看了。”這也要我說?伯寧心不在焉,一時忘記了同伴是否識字。冒險者很多不認識通用語文字。不過,辛應該不屬於其中之一。“上面沒貼王國通緝令。”

  “沒有伱的,也沒有其他人。依我看,當地人是一道撤下去了,好給招募醫師的廣告騰地方。這可不行。等到鐵爪城,情況就不好說了。”

  伯寧同意這點。“走吧,去冒險者的餐廳瞧瞧。”

  他只想找到失蹤的風行者,由此和那高塔信使搭上線。很可能在找到人之前對方就開始關注他了。諾克斯傭兵,尋人委託,加上調酒魔藥,這麼多線索湊在一起,換我定會多加留心。

  這並非最妥當的方法,佈雷納寧很清楚。事實上,這是大膽之舉,很難博取到對方的好感。然而隨著拜恩的擴張,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伊士曼王國緊鄰的便是佈列斯塔蒂克帝國,照實說,他覺得這個小王國根本撐不到霜月結束。短短一月內找到七聖經,光復軍團才能擺脫拜恩的陰影,真正重建當年的黃金之國。

  但願我能成功。他在斗篷的陰影裡思忖。有時候他會懷疑——尤其是在來到諾克斯傭兵當中後——失敗的後果。在光復軍團時,人們唯他馬首是瞻,但佈雷納寧本人清楚,真正發號施令的是他祖父,當初投降佈列斯人,把女兒嫁給佈列斯人,最終任由黃金之國變成帝國邊領的赫萊德三世。人們唾棄他,卻願意追隨我的旗幟。正因如此,他才要躲在孫子身後,依靠佈雷納寧的無名者身份來維持光復軍團。

  但這有利有弊。獵魔運動前夕,赫萊德三世向秩序口中的“無星之夜”,也就是“霧星結社”請求支援。他的落款寫的是佈雷納寧的名字。然而同時,祖父也與佈列斯帝國派來的使節溝通,考慮他們的投降政策。佈雷納寧忘不了那段食不下咽的日子,若赫萊德三世決心投降,他可能因親族血脈留下一條命,隱姓埋名地度過餘生,但光復軍團的無名者同胞們將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叛徒,隨後有一個算一個,被昔日同袍燒死在火堆裡。

  所幸我們贏了。佈雷納寧還清楚記得秩序聯軍在冰地領折戟時人們的興奮。“結社勝利了!萬歲!”報信人是他的侍從盧克·尼克,伯寧叫他小鷹,大家都這麼叫。這孩子只有十二歲,但那是在我離開之前的事了。現在他應該成為騎士,在軍團中接任他父親的職位。

  伯寧的思緒一時飄遠。

  那一夜,祖父不若小孩子那麼高興,但他參與到歡慶中,還為小鷹父親的犧牲而流淚。許多人又哭又笑。佈雷納寧不知道祖父的眼淚有多少是真的。總之到了清晨,老國王將佈雷納寧悄悄召到床榻前,給了他兩條路:要麼作為使節去拜恩,祈求不死者領主;要麼到佈列斯塔蒂克答應皇帝的條件,以獲得合法的公國。

  去拜恩的選擇不必說,七支點眼裡的“無星之夜”,凡人和無名者口中的“霧星結社”,很快擺脫了秘密結社的制度,成為神秘領域的龐然大物,即將建立起一個新興的神秘帝國。“瓦希茅斯軍團”此前便是霧星結社的同盟,又在獵魔運動中共同抗擊聯軍,在帝國的疆土上也應有領主的地位。只待拜恩人擴張到賓尼亞艾歐北部,瓦希茅斯舊址所在的土地便得以解放。

  到時候,佈雷納寧只需向不死者領主的王座下跪,就能完成畢生的願望。他本人傾向於這項選擇,可惜拜恩的擴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瓦希茅斯的光復時機尚未到來。

  第二條路考慮的是另一種可能:拜恩人的北進只到佈列斯塔蒂克為止。領主們停下腳步,開始在秩序的壓力和數量劇增的內務中尋找平衡。而若七支點給予的壓力太大——事實上,秩序一方仍有兩名聖者——拜恩很可能收縮陣線,處於佈列斯邊境的軍團將再度陷入戰火。真是這樣,瓦希茅斯或許永遠不會有光復的一天。這也是伯寧不能忍受的。

  說到底,拜恩的擴張與否,佈雷納寧無從插手,連祖父也不能定論。然而拜恩可以停下,“瓦希茅斯光復軍團”卻不能停。一旦結社失利,甚至是局面僵持,與軍團的利益都是損害。

  祖父年事已高,這或許是此生唯一一次光復王庭的機會,他決不會放過。而佈列斯是凡人的國度,不是秩序支點。為了黃金之國的願景,伯寧心想,恐怕連生死仇敵,他也能與之結盟。

  到達餐廳時,辛趁拴馬的機會悄聲告知:“有人跟來了。”

  “我瞧見了。”佈雷納寧早就察覺了對方的火種。

  傭兵繫上活結。“等會兒你先上樓。對了,你有讓人說真話的魔藥嗎?”

  用在跟蹤者身上?太浪費了。伯寧搖搖頭。只有教會的真言魔藥有這般能耐,神官們對配方的封鎖滴水不漏,他無從下手。若有需要,人們都是依靠購買。

  不過,他想起來,香豆鎮上沒有教堂。我省下了一筆開銷。

  “走吧。”辛讓開身體,作勢要去吧檯。

  佈雷納寧繞過他,爬上樓梯,心裡還有些忐忑。他用餘光往後瞄,便看到傭兵忽然轉身,就要衝到跟蹤者近前……辛猛地舉起左手。

  一支弩箭“咻”地扎進護臂,箭頭撞上內夾的鐵皮,尾部掛在厚皮革上。這一下快如閃電、毫無預兆,簡直防不勝防。任誰也沒想到,一路的跟蹤者手中竟是把十字弩!伯寧頓覺不妙,連忙朝前一撲,越過樓梯摔進屋內。

  他感到一陣後怕。這跟蹤者若早有歹心,在無人的拐角,或是僻靜的街道上突然襲擊……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毫髮無損。

  下方,辛已經拔掉弩箭,一手抽出劍來。十字弩難以連發,傭兵對此一清二楚,他連躲避的動作都沒有,直接一躍撞入籬笆外的灌木叢裡。頓時,馬廄內枝飛葉落,樹籬被撕成了碎片。餐廳裡的客人紛紛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