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紀元 作品

第七百六十四章 國王(六)


                 刺客握住了“聖經”的劍柄,讓它隨之消失在半空。他的神秘力量令他完全能夠遮掩衣服和武器,把氣味、溫度、聲音乃至神秘痕跡統統消除。或許這不只是“遮掩”,因為即便確定他就在眼前,人們也根本碰觸不到。

  這是他的無名者天賦,還是某種特殊職業的魔法,真相不得而知。尤利爾從沒聽說有這麼一號人。不過,既然他能借助一張人皮活動,隱藏身份便不再為難。換上誰的皮,人們就會以為他是誰,不出所料的話,即便見到他的真面目,你也不大可能認出來。

  但黑騎士不在其列。

  他一定知道這傢伙的存在,學徒看得清楚。他知道有人與他作對,卻摸不著看不見,才特意用“聖經”設下陷阱。對付無形的敵人時,誘餌是最佳策略。這一招非常成功。尤利爾眼看著刺客像一隻偷食的鳥雀闖進了獵人的捕籠。

  “一把利劍。”刺客評論,提著新到手的武器從容走向亡靈。“正好用來解決叛徒。”他將長劍高高舉起,而目標看上去一無所知。“這是審判的武器。”

  ……“喀嚓”一聲,劍刃被牢牢卡在半空,鐵手套抓住了握劍的手臂——不知是何原理,這次它並未穿過空氣——將其扭折了一週。骨骼斷裂聲伴隨著哀嚎。對手奮力掙扎,但已太遲了。

  黑騎士奪過長劍,反手一揮,刺客的頭應聲而落。“這是武器的審判。”

  生死在片刻分曉。

  結束了,尤利爾心想,不死者領主是最後的贏家,連國王忠誠的手下也難以反抗。他聽天由命地站在原地。

  多爾頓絕不會中這種圈套,學徒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卓爾們會在劍上塗毒,施加詛咒,因而本身會時刻警惕他人的武器。但刺客並非卓爾。嚥氣後,他的屍體沒變成人皮,而是失去了隱形的神秘力量,露出人類的形貌。此人的年齡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身材瘦小,雙手柔軟細長。他跪倒在血泊中,頭顱上的雙眼睜得很大,面帶疑惑。

  也許他到死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被抓住。尤利爾憐憫地打量他。

  披人皮的怪物無疑是個陰謀家,知曉許多秘密,能夠藉此暗中攪動拜恩城的局勢,挑起不同勢力間的矛盾。但仍有些情報,除非當事人,否則絕對不會洩露——比如聖經的持有者之間存在感應,足以確定目標方位。

  他伸手去抓那把劍,為此丟了性命。

  看來這才是黑騎士交給我“聖經”的原因。學徒暗忖。作為包裝紙,我要比亡靈騎士本人來得脆弱,無形中促使人們去打“聖經”的主意。若由黑騎士親自脫手扔劍,刺客八成會起疑。想來就是這回事。

  然而摸清條理不能幫助他。刺客死後,徒留尤利爾面對這個危險的敵人。我又該怎麼戰勝他呢?

  “起來。”黑騎士開口。一陣令人戰慄的吱咯聲響後,刺客的無頭屍體搖晃著起立,雙腳彆扭地支撐重量。

  尤利爾不快地皺眉。死者復甦向來是噩兆,就當下來說,他的敵人瞬間翻了一倍。然而不死者領主是亡靈,屍體正是他的同類……火種熄滅後,軀體歸他所有。

  這時,刺客已找到了自己的頭,把它滑稽地夾在腋下。當他走向領主,尤利爾立刻後退,與他拉開距離。這傢伙竟讓學徒心生警惕。

  這可不大對勁。尤利爾頓時察覺。從表世界誤入諾克斯,讓他首次認識到神秘領域的事件便是出自死靈法師之手。屍體和亡靈生物,是他的神秘之路真正的起點。按道理,死後的“人皮”刺客不再是空境的殺手,而是屍體中誕生的新火種,完全可以算新個體,他們往往孱弱呆滯,沒有智慧,頂多有些本能,但這……

  “怎麼回事?”刺客在臂彎裡開口,語氣和“新生兒”可謂天差地別。“見鬼,你怎能發現……?是那把劍,對不對?你做了手腳。”

  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的死法。尤利爾心想。新誕生的亡靈會說話嗎?或者是身體殘留的信息?有些精於變幻之道的夜鶯能夠通過變化身體讀取記憶,從而獲得扮演目標的情報。“人皮”顯然是夜鶯中的高手。

  黑騎士盯著新生的同類,目光捉摸不定。“原來是你。”

  “什麼意思,你認得我?恐怕我大部分舊識活不到現在。”刺客一頓,“噢,差點忘了,你死得比我早,根本就是具屍體。真有趣,我還記得許多生前事,難道你也是一樣?”

  尤利爾捕捉到這句話。記得生前的事,生前。他的心臟忽然猛烈地跳動起來。假如這一切是真的,那麼刺客不是新生的亡靈,某種意義上,站在這兒抱著頭說話的就是他本人。

  “失敗者還想提問?”黑騎士反問,“看來你是一點兒沒變。”

  “誘敵深入,這一招是很漂亮。”刺客頗為平靜,“我不是戰士出身,認得我的人都清楚這點。相反,你這屍體竟精於武藝,實在是不公平。告訴我,這究竟是你死後獲得的經驗,還是生前領悟的教訓呢?”

  “猜猜吧。”黑騎士無意作答,“至少關於領悟教訓,你還有的是機會。”

  “不論如何,你贏了,黑騎士。你取我性命,同時也給我解脫。”

  “別急著感謝,施蒂克斯。解脫沒那麼容易。”

  被一口道出姓名,刺客沾血的麵皮輕微抽搐。他按住胸口,似乎在感受。“是的,我還是國王的人。”施蒂克斯冷笑一聲,平靜一去不復。“實乃榮幸。媽的,告訴我理由,你這混賬!是為什麼,呃?從加瓦什到拜恩,國王將權柄交付,卻不能滿足你的胃口。亡靈要一個快解散的破爛結社做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

  黑騎士沒回答。

  “無星之夜還沒解散呢。”尤利爾忍不住說。

  “失去國王,結社必然毀滅。”刺客告訴他,“相反,只要國王陛下活著,那些凡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們這是在本末倒置。”

  “國王是七支點的目標。”

  “也是秘密結社唯一的保護傘。”被稱為施蒂克斯的刺客的腦袋指出。“他沒變成惡魔,還能繼續庇護結社。你們對他下手,無疑是在自尋死路。”

  別帶上我。尤利爾心想。這檔子事裡邊,我從來只有聽命的份。想到很快又得面對黑騎士的威脅,他不禁憂從中來。

  “我問過他們。”不死者領主開口。

  施蒂克斯皺眉:“誰?”

  “所有人。領主,凡人,敵人。這是民主的決策。”

  刺客啼笑皆非。“真是有趣。怎麼,你需要他們的意見?你沒有自己的判斷?”

  “一些人想逃,一些人急著投入戰爭。千年前,黃昏之幕也是如此。奧雷尼亞的鐵蹄踏上阿蘭沃南部的領土,秘密結社四處躲藏。奈笛婭一意孤行,去信任一把劍,指望它為她的子民引領向和平之地。”

  尤利爾睜大眼睛。與刺客不同,他在導師的夢中見過“奈笛婭”,此人是個阿蘭沃精靈,在先民時期,她正是“黃昏之幕”的社長。學徒還向她打聽過銀歌騎士的去向呢。

  “聽起來不是什麼明智之舉。”施蒂克斯評論。

  “還有更蠢的。曾有人聆聽凡人之言,集齊每個人的意見,把它們與諸神指引並列。最後她被人們趕下臺,成為戰敗的罪人流亡他鄉。”黑騎士淡淡地說,“可見無論對凡人還是戰爭,妥協都不頂用。只有勝利者笑到最後。”

  “沒有國王,談何勝利?”

  “沒有主子,狗也不會餓死。”黑騎士尖刻地回應。亡靈無所顧忌,一時間竟連自己也罵。“別假裝關心勝利和國王了,施蒂克斯,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那高塔信使都比你在乎拜恩的死活。”

  “是嗎?我可不知道。”刺客眯起眼睛,“但也許你比我想象中更瞭解我,的確稱得上舊識……我竟在地獄頗具人氣。一樁怪事,呃?我是位明星?我生前曾編寫過許多……”

  “不是首位。你和你庸俗透頂的詩歌早該下地獄了,人們在歡迎你。”

  施蒂克斯的腦袋開始磨牙。“看來我們對加瓦什的關注太少了,實乃重大失誤。”他後退半步,“沒想到死人也在乎活人世界的權柄。據我所知,不論是魔靈公主,還是‘蘇生’魯斯文,‘咒厄’伯特蘭,都是無所事事的散漫之輩,與你不同。無名者,亡靈,披十字甲的褻瀆者,你真是各個方面的異類。”

  不死者領主對他的挑釁毫不動容。

  “也許這能解釋你的行為:你早就找到了聖米倫德之約,卻寧願囚禁國王,也不親自行動。契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施蒂克斯笑了。“奇怪,莫非你其實打算挽救這座城市?真是出人意料。不死者領主,人們稱你為黑騎士,對於你的瞭解僅停留在泛泛表面。你是理想家,還是陰謀家?說到底,你究竟是誰?”

  尤利爾也豎起耳朵。在拜恩的王宮中隱藏著無數謎團:沉睡的國王麥克亞當,保護他的無形刺客施蒂克斯,還有意圖纂位的不死者領主。從囚禁國王開始,到引出暗中的刺客,一切漩渦都由這位亡靈騎士攪起。他的動機很可能是解開疑團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