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見春山 作品

第376章 你不能死

裴晏舟去見了柳氏。

在碧玉落腳的屋子,他瞧見了虛弱到已經沒多少人樣的婦人,躺在床榻上闔著眼,半夢半醒。

碧玉低頭退到一側,不知主子此時過來的意思,始終提著一顆心。

若是這時候將柳氏送出去自生自滅,用不了幾日,這世上便不會再有此人的身影,甚至都不會有她活過的痕跡。

碧玉心裡有細微的酸澀。

想起柳氏替她留的湯,想起她在燭火中替她縫補的衣裳,正如倉凜提起過的那般,她確實生了心軟,也不知待主子命令下來,她可還能做得乾脆利落。

屋裡半晌未有動靜,而在忐忑中,碧玉的猜測並未落下。

裴晏舟停下的位置離柳氏的床榻還有些許距離,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行到窗牖下。

外頭還是昏暗的天色,他看向遠處漆黑的一片,緩緩開口。

“你不能死。”

冷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裡格外清晰,柳氏眉心緊蹙,費力睜開眼。

光影下有身影晃動,她嚥下喉中腥甜,目光空洞又虛浮。

本就不太好的身子因著瞧見茵茵的崩潰徹底垮了下來,即便她知道那話是對她說的,她也已經沒了回應的力氣。

甚至她根本就不想回應。

她只記得她又傷了茵茵一次,而此刻她也死了心,了無生趣。

許久,柳氏唇瓣翕動,道了句何必。

“你不能死,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裴晏舟並未轉身,但逼人的氣勢卻依舊壓了過來,讓詫異抬頭的碧玉慌亂退了一步。

確定能留下柳氏這條命,她總算是鬆了口氣。

往後無需上頭下令,她一定會將後頭看緊,不會再讓姑娘瞧見柳氏,更不會再讓她因此而生出難過。

正想著,床榻上的柳氏掙扎著要起。

碧玉匆匆過去將人扶住,對著她偷偷搖了搖頭。

主子的話中帶著隱忍,明顯便是強壓著怒意,此時柳氏若生出反抗,定會惹得主子將姑娘心傷之事加倍記在她身上。

死於柳氏而言或許算得上解脫,可說起來,姑娘當真不在意柳氏的生死嗎?想來也未必。

柳氏瞧出了碧玉的好意。

她渾濁的眼強行添了幾分清醒,透出感激,盡顯老態的手回握住碧玉,衝著她極其艱難地笑了笑。

可下一瞬,她終究還是沒抵過心中的絕望,目色又逐漸黯了下去。

除了最開始的贖罪,她也想能陪在茵茵身側,瞧著她越來越好,瞧著她肚裡的孩子長大。

可如今的茵茵已經尋回了父親,有了能替她撐腰之人。

她不需要一個曾經拋下她的孃親,更不需要一個她憎惡的婦人留在身側,日日讓她難受。

“世子不讓我死,可茵茵不會再吃我做的東西,也不會再想瞧見我,我留下,除了會讓她更加傷心外,同廢人無異。”

“廢人亦有廢人的用處,她沒你想的這般冷血。”裴晏舟想起茵茵什麼都不說的倔強性子,語氣微涼,“你這時候去死,只會讓她背上罪責。”

外頭天色亮了些許,可在未滅的燭火下,院中依舊顯得昏暗陰沉。

男人的目色同這黑夜一般冰涼,甚至還要更冷上幾分。

屋內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想起茵茵一日未進食,裴晏舟開始對自己曾經的決定生出了質疑,也不得不承認,他好像做錯了。

他以為留下柳氏是為了賭那個萬一,為了某日能讓茵茵化解她深藏的心事,也為了不讓他自己雙手沾染上柳氏的命,以防兩人行到回不了頭的路。

可這些揹著茵茵做的事情,這些自以為是的為她好,說起來,和曾經拋下她的柳氏無甚區別。

他也從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甚至,他根本就沒打算讓她去選,要如何去安頓柳氏。

裴晏舟生出了自責,想起他應過茵茵無數次,卻並未真正做到的坦誠,他心有愧疚,卻也因此尋到了他最大的錯處。

恍惚中的柳氏安靜了許久,直到窗邊的男子準備離開,她才虛弱著開口,眸中逐漸清明。

“往後我該如何做,才能讓茵茵好一些,才能彌補世子,讓世子和茵茵,消氣。”

“我不需要你的彌補,我根本就瞧不上你這條命。”

裴晏舟提起的步子微頓,聽著這氣若游絲的聲音,清冷目光又一次落了過去。

記憶回到了九年前,柳氏站在母親身邊,溫柔嫻靜,目色柔和,看向他和茵茵時也有難掩的慈愛,同如今病重的她判若兩人。

“你只管將心思放到茵茵身上。”

往事讓裴晏舟垂下了眼,語氣不明,“我甚至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只要茵茵穩妥下來,這遼闊天地,我讓你自己挑選去處。”

裴晏舟離開後的屋子又空了下來。

碧玉眼眶酸澀,瞧著在絕望和希冀裡掙扎的柳氏。

煎好的藥又開始變涼,她重新端起藥碗,準備回到後頭替她熱一熱,可那步子不過行了幾步,柳氏便開口喚住了她。

毫無求生意願的人此刻強撐起了精神。

可她實在是太過虛弱,乾裂的唇瓣扯出一絲笑,便有血跡滲出。

“夫人?”

“碧玉姑娘往後莫要喚我夫人,我如今不過只是個做粗活的婆子,還次次勞煩姑娘照顧。”

柳氏起身接過她手中的藥碗,就著涼意直接喝了下去。

苦味直直蔓延進心口,讓她一時分不清是這藥苦,還是她苦。

碧玉愣了一瞬的神,欲制止的動作便慢了些許,“夫人怎能喝這冷下來的藥?”

“還有些溫熱,只要能治病便好,不必讓姑娘再跑一趟。”

眼前的人依舊是能瞧見的衰敗和虛弱,可說話間,卻又讓人隱隱覺得同適才昏沉時候的她有些不一樣。

碧玉一時語塞,半晌才反應過來,將碗放好,扶著她重回床榻。

“我既是領了命過來照看夫人,自然不能逾矩,但夫人不必日日稱我姑娘,直接喚我碧玉便是。”

頓了頓,她目光落向遠處,想起那時她留在竹雅院裡照顧宋錦茵的日子。

彼時她聽著姑娘一句一句地喚她碧玉姐姐,眉眼真誠,聲音軟糯又清甜,竟也真在那段時日,生出了身為姐姐的恍惚。

直到今日,那份親近仍舊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