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五十章 應似飛鴻踏雪泥

隱蔽無人的林蔭小道上,有一輛馬車正在山間碌碌跋涉,朝著蔭翳更深處走去。





只見兩旁的野樹新花繁茂,一片鳥雀枝頭嬉鬧,樹叢間不時還有野獸聞聲逃竄,攪鬧起了滿山的喧鬧。如此景象不斷地從馬車小窗前面晃過,隨即便被遠遠拋諸於身後,傅凝蝶戀戀不捨地看著窗外,耳畔聆聽江聞細細說起著兩月間的見聞,整個人都蜷縮在柔軟舒適的褥墊之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洪文定與小石頭此時也在馬車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過洪文定看似坐著,實則正穩紮馬步,不論道路如何顛簸,屁股始終離坐位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而小石頭在吃過午膳之後,便將腦袋往後一靠,開始了呼呼大睡,估計此時被顛簸甩出車外,他都不會有所感覺。





看著眼前場景,傅凝蝶的心裡暗暗祈禱著這不是一場好夢,更不會又在雞鳴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聲想什麼呢?難道暈車了?”





江聞停下口頭講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邊的傅凝蝶,隨手摸了摸她額頭,探看有沒有冒出冷汗,心裡好奇這個小徒弟怎麼突然如此安靜——難不成就兩月沒見,師徒關係就這麼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兒被驀然打斷,沒好氣的轉過頭去哼了聲“就不告訴你”。





然後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徹底忘記發脾氣這件事,又將小腦袋湊近了江聞道,“師父師父,知道我之前夢見過什麼嗎?我夢見你說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來接我們了!”





江聞伸手將她的鬢髮抓亂,笑著說:“一天天的淨胡思亂想,我們武夷派就這麼三個徒弟,不接你們的話,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喝西北風嗎?”





話音剛落,江聞就猛然想到了這個憊懶徒弟的功課,隨即說道:“為師不在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又偷懶了?待會兒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針》、《九陽神功》近來練的怎麼樣了。”





傅凝蝶小臉一紅,眼珠子轉了一圈,趕忙轉移話題道:“對了師父,雞足山上的幾位老師傅,後面都怎麼樣了?”





江聞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起了雞足山諸多故事的結尾。





悉檀禪寺在弘辯方丈毅然捐軀之後,就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法會,將遺體火化埋葬了後山九龍崖上,以便他能歲歲年年都俯瞰這座古寺,永遠陪伴著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聞心裡也明白,弘辯方丈是一個很複雜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與世俗纏繞不清;他既渾然忘死,也執著於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與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糾葛,都是為了保存本無禪師創建下來的基業,因此這座寺廟的本身,早就已經凌駕於他的生命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和反賊來往過。





過往恩仇隨著精舍大火而遠逝,是非得失隨著遺體火化而飄散,弘辯方丈將成為山志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定格在他為悉檀寺敢撐衰體,不憚前驅的那一刻。





再後來,安仁上人自然順理成章地繼任了悉檀禪寺方丈。





他是一個不苟言笑、不夠圓融的僧人,自從雞足山陰回來之後,心中放下了對證阿羅漢果的執念,而諸多邪見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為與武功都日益精進,彷彿洪水開閘一日千里。





江聞也對他很有信心,或許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華首重巖、守衣入定的資格了。





而其中最為平凡的,當屬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見如今的悉檀禪寺,因外敵與大火連番催襲,損失慘重,有意將品照推上監院的位置,卻被品照小和尚嚴辭拒絕了。





他在下過一趟山之後,便對木家之人態度冰冷、不假辭色,執意要從灑掃、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時間便隨青竹長老進山修行,唸誦著超度亡魂的經文、收攏雞足山陰枉死僧人的遺骨。





“那些惡人們呢?會不會再回來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義憤填膺地說著,早慧的她不會被王子公主永遠幸福快樂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風波之下,潛藏的暗流洶湧始終未曾消除。





江聞微微一笑,對小凝蝶說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養都教給老和尚們了。別看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裝腔作勢和禪定功夫倒是一絕,現在又有武功突飛猛進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絕不會打他們的注意。”





江聞話外沒說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悉檀禪寺的滅頂危機,歸根結底是平西王府與大理木家的政治衝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潛藏多年的老妙寶法王這張手牌,也就在外勢上又掌握了主動權——





當敵人指控你勾結外敵的時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吳三桂為了防止被告發勾連外敵,只好率先退讓一步,主動釋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順坡下驢,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們木家願馬首是瞻,絕不阻礙剿除前明偽帝的軍務。





雙方各退一步之後,示諸雞足山上的具體表現,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結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終並未割佔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開闢了一條通往雞足山陰的懸崖石階,並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觀音像,擇地於前宋寺廟廢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舉自然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先不說雞足山陰,本就是當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國,就算江聞這個親手化解了雞足山陰流毒、確定兩百年內不會再出現問題的功臣,也覺得這裡遍地舍利塔、與幹麂子為伴的環境太過晦氣驚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態度異常堅決,自然也沒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聞也只能將她的這番選擇,當成是紅陽教鬼鬼祟祟、裝神弄鬼的日常習俗了。





說到紅陽教,在聽說是紅陽教出手相救、偷換書信之後,江聞便一直想要和對方取得聯繫,然而平西王妃卻深居簡出從不漏面,彷彿這一切只是江聞的一廂情願。





江聞察覺古怪,皺了皺眉後再次提筆,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辭簡短的書信,上面只寫著茨威格在《斷頭皇后》裡的一句話:「當時她還很年輕,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瞭價格。」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於陳圓圓,有多麼大的觸動,只知道不久之後,江聞便順利地單獨見到了秦淮八豔中名滿天下的陳圓圓,並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談了半日,才一臉悵然地走了出來——而循蹤前來的駱霜兒早已面色鐵青,直至現在都沒跟江聞完整說過一句話。





陳圓圓告訴江聞,自己並非什麼紅蓮聖母的人,身旁這個從遼東一路追隨自己來到雲貴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來尋找「觀音幻化」的蹤跡罷了。





毀容侍女告訴江聞,紅蓮聖母菩薩在江聞廣州失聯之時,便已經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動了手腳,於是加派人手潛入廣州各處、發送諸多暗線,終於知曉了這是青陽教的手筆,還將江聞的幾名徒弟也暗中保護了起來。





然而在搜尋江聞這件事上,紅蓮聖母菩薩就犯了難,畢竟江聞牽涉著化解「聖火功」熾陽為災的重任,是絕不能無故失蹤的。





她見廣州城遍尋不獲,便派人往兩廣之地搜找,隨後甚至擴大到了長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盡數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聞的線索。





最後多虧了吳之茂的畫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舉動,在進入福建境內瞬間就被紅陽教獲悉,隨之紅陽教終於掌握了江聞匿藏在雞足山的消息,為之極度振奮,甚至不惜啟用了平西王府的這條暗線……





江聞聽完之後,心中也是極其感嘆紅陽教的手筆。





不愧是歷朝歷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對信息網建設的執念幾乎深入骨髓,在千絲萬縷不斷穿連之後,甚至都把情報站建在了吳三桂的床上,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做到?!





最後也是在紅陽教的幫助下,江聞只花了很短的時間,便成功從雲貴流竄進了兩廣,不但將陳圓圓代謄密信順利送到了幾個人的手中,還獲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確切所在,順手斬下了這個老賊的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