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蟲象並出進(下)

            佛經中曾言,當菩薩入胎諸佛出世,覺者涅槃或入禪定時,又或聖者捨身為眾生擔業時、講經說法時,都會感得天花亂墜,以表殊勝。

譬如南北朝梁武帝時代,法雲寺的雲光法師大開法筵宣說《法華經》,寺內就有諸天如雨般撒落下各色香花,藉由花的芬芳、花的美麗、花的飄然,來讚歎佛法的圓融無礙、道行高妙。

而作為藏地首屈一指的英傑人物,當妙寶法王盤坐唸經的時候,雞足山陰同樣出現有異相。

只不過他這裡沒有翩落而下的璀璨花雨,只有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咆哮,隨著經頌響起,猛然在整個雞足山陰引起一場短暫而持續的地震。喧囂之勢彷彿地底深處有顢頇巨人醒來,正在鼓譟喧鬧著搖晃山石、拔動古樹,於大地深處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駭浪,攪亂這片亙古荒原的氣機。

對江聞來說,他即便駐足在濤山上、怒海間,也本不會有絲毫困難阻滯。但卻不知為何,他開始在這場地震中左搖右晃、難以穩居。

很快他就發現,真正發生震撼的不只是山谷土地,還有人心般若,山谷中幾人此刻不論遠近,都被一種奇異莫名的情感所襲中,彷彿藏屍洞中那尊南詔世隆王巨鍾悍然現世,正在他們的耳邊轟隆作響,而本該讓人頭痛欲絕的龐雜響動,如今卻散發著一種耳目清明之感,恍若全身在脫離生海種種苦痛前,準備迎接解脫新生時的最後掙扎。

江聞瞠目於一旁,體察到這五感所覺有些異常,所謂的地動山搖、銅鐘大作,都應該只是非想、非非想之外的一種客觀知覺,但妙寶法王能不知不覺地做到這一步,足以讓人驚駭於道行的高深,難以猜測他已經將那若六法推衍到了何種層次。

這種震撼之強烈,對於雞足山中盤踞橫行的鬼物來說,便是一道難以抗拒的通天偉力,覆壓在他們身上宛如泰山臨頂。只見猙獰殘怖的幹麂子們紛紛以五體投地的姿態被鎮壓在地,甚至四周參天觸穹的古樹冠頂,都因莫名的鎮壓而逐漸低矮、倏然刪縮,彷彿也被身姿渺茫的妙寶法王給壓退了下去。

層層疊疊的密林之中,忽然響起一道兇狠淒厲的嚎叫,那聲音比孤狼殘暴、比老虎狡猾、比鷹隼沉鬱,在滿是獸性的聲響中,卻呈現出了只有人類才具備的破碎言語。

隨後的山林隱約中,凸顯出一道健碩殘忍的身姿正四處衝撞,引起了密林中陣陣騷亂,響動痛苦不堪,卻始終不肯屈服。

身處在雞足山陰這個“合胞體黏菌”的範圍,尋常人本該無法自拔或理解,也只有無數“細胞核”淤存的聚合之力,才能於一夕之間讓風雲變色、鬼物橫行,可偏偏妙寶法王在一朝頓悟後,竟然就喧賓奪主地,展現出了搖撼一方世界的能力。

只見他盤坐在地上閉眼誦經,口中每一句古老且陌生的箴言中,似乎都蘊含著不破種子孕育的莫大力量,要為世人展現出比金剛石還要堅固不摧的絕頂神威。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如果要形容眼前的這一幕,只能說此方天地此時唯一的主角,只剩下了妙寶法王一人!

但他這樣做,似乎也不是沒有代價,只見妙寶法王緊閉著雙眼,用勁努力的模樣讓整張臉都出現了猙獰變形,乃至於兩眼漸漸鼓突出來,臉頰慢慢凹陷下去,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但從他那拼盡全力仍然無法徹底關鎖的眼皮縫隙裡,江聞卻看見了一絲絲洩露而出的鋒利白毫光相,彷彿毛髮般縷縷分明自然垂於身前,又如左右搖擺的火苗,散發著靈動神秘之態。

同樣的神光江聞並不陌生,因為不久之前他,還在駱霜兒身側繚繞於虛空之中的、不知能否稱之為“眼睛”的器官裡目睹過。此時同樣的火光,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於妙寶法王雙眼中,似乎他不需要經過任何渠道、橋樑,也無須絲毫溝通、假借,就能真實不虛地所用。

江聞不禁想到,如果說神光是化身“神明”的象徵,那麼是否意味著妙寶法王也已經踏破了那一道門檻,超邁到一個玄之又玄的奧妙極境?而這份極致頓悟的顯化,是否也是因冥冥的某種註定,率先出現在他本就具備天眼神通的雙目中?

這場從人到神、從僧到佛的蛻變似乎還在進行,遍場離奇鬼怪中無不或拜服或遁走,唯獨一襲白衣的駱霜兒悄然神隱,正以雙眼茫漠的奇異模樣愣在原地,不驅不避,神態如常,如果不仔細觀察,似乎會把她當成滿地的尋常草木而忽略過去。

駱霜兒身上依舊帶著超乎塵世的氣質,雲中那一段蒼白枯悴的薄霧,彷彿是雞足山中纏擾困鎖數百年的悲慘絕望,此時作為陰雲穿著在了她的周身,再化作一件讓人看不真切、似有若無的及地長袍,衣袂翩翩泠然若仙。

如果此時的她,已經化身為這方雞足山陰,那自然沒有動搖的理由。

因為這裡寒風時時拂過的歲月太過深長,隱隱陣陣鬼哭的時日也太過久遠,雞足山陰在千百年前沒有感受過憐憫與救贖,千百年後也不屑於膜拜頂禮,她早已習慣於冷眼旁觀著僧侶們,見證那份從狂熱崇拜到絕望造物的不破進程,堅信著這一切在過往沒有裨益,今後也不會有絲毫臂助。

這樣的冰冷感如芒刺在背,彷彿悄然間目睹著從生到死的演變,物傷其類的情緒也越發濃重,而在這場沒有人哀哭的葬禮上,依舊只有死者本人是感覺不到任何悲意的。

江聞知道若再不想辦法,如今存在於他們眼前的“駱霜兒”,將不會再感到任何疑惑迷茫了,涉及雞足山陰黑暗地帶的駱霜兒,很快就會徹底變成與山石古木無異的存在。

下一刻的“駱霜兒”,或者說投射於這具軀體的某種意志,忽然徘徊閃爍了片刻,似乎察覺到了妙寶法王的不同往常,不禁減緩了蛻變的進程。祂疑惑於妙寶法王這具孱弱軀體為何沒有溺斃於時光長河之中,反而隱隱出現了脫胎換骨的模樣。

所有人都在等著妙寶法王出手,而他也確實出手了。

只見一抹神光仍在離合,妙寶法王以搖晃不穩的姿勢想從地上爬起,古怪萬分的外貌因為痛苦而猙獰。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拍地而起,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地震,雙手卻顫動不穩,就像是病床上行將就木的老人,以乾枯雙手想要抓住最後一縷迴光返照的生機。

相對應的,只見駱霜兒眼中的光芒已經隱然熄滅,唯剩下一絲毫無感情的奇異目光閃現,祂對妙寶法王出乎預料的行為,產生了一絲興趣,導致被封鎖在某個遙遠處所的靈魂也漸漸鬆動。

妙寶法王站起來了。

他似乎仍未能控制住身體裡的力量,搖晃不穩的不但是他的身形,還有他四周的線條與形狀,彷彿都在一股極強引力作用下,出現了不可控制的扭曲變形。

妙寶法王向前走去。

他的手足以不均等的狀態擺動著,赤裸上身宛如金剛護法,每一步卻都能歪歪扭扭地縮地成寸走出同樣距離,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來到了駱霜兒面前,抬起手掌劃出一個玄妙軌跡。

這個動作從武學角度看太過綿軟,也太過多餘,周身明明有無數克敵制勝的要害穴位,妙寶法王的手掌卻非要迎著對手防守最為便捷、最為警惕的頭面要害,直朝著百會穴而去。

可江聞還是對妙寶法王極具信心,畢竟像這樣能夠造成天搖地動異象的人物,按理說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如此臃雜動作,出如此無用之功,偏巧雙目無神的駱霜兒竟然也呆立在地,對一切熟視無睹。

此時的場面極為詭怪,對峙雙方明明都有鬼神莫測的手段,此時卻滑稽的有些嚇人——駱霜兒呆若木雞,妙寶法王同手同腳,分毫也看不出本該有的神性模樣,只讓人覺得怪異到出奇、怪異到扭曲、怪異到令人害怕,彷彿他們背後,都正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操縱著,做出種種身不由己的舉動,驚駭住了其他人想靠近的舉動。

按理說如果沒有變故,那麼妙寶法王很快就能觸及駱霜兒的百會穴,但變故也出現的理所當然。

江聞看著妙寶法王的手掌還未觸及駱霜兒衣物,歪七扭八的身形就被一種詭異的力量凍結,駱霜兒用瘮人微笑虛看眼前,纖纖素手明明慢到清晰可辨,出招卻又顯得快如閃電,僅憑一個巴掌,就將雙眼緊閉的妙寶法王給扇得飛騰起來,翻滾了幾圈才栽倒在地。

無敵的妙寶法王倒下了!

“……就這?”

江聞難以從眼前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不能接受想像中本該龍蛇起陸的絕世之戰,居然靠著一個大逼鬥就終結了,還是以駱霜兒一方的完勝結束,這種結局方法多少有點歐亨利的神髓。

“開啟伏藏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安仁上人與品照,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藏身的千佛窟,跨越過無數拜服於地的恐怖幹麂子,來到了江聞的身後發出嘆息——江聞沒有疑惑於這兩人的選擇,畢竟發生地震時呆在山洞裡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只是語塞地說道。

“安仁大師,你還是別吹了,這都丟人丟到家了……”

可安仁上人蒼老面龐絲毫沒有赧顏動容,依舊堅定萬分地說道,“阿彌陀佛,黑帽法王這分明是想渡化女施主——此乃伏藏之不可言說之威力啊。”

隨後一意孤行地抓起江聞的手,示意由兩人一同去扶起妙寶法王。

江聞本來便想要上前攙扶起妙寶法王,因此也就沒有掙脫,但當他手掌剛剛觸碰到妙寶法王裸露在外的肩膀時,眼睛裡看見的出來的,不是見慣的瀑流數據,而看見了杳冥天外全無人貌、不通情理的恐怖神祇,正面無表情地操控著棋盤上的棋子對弈!

在這種視角下,他發現妙寶法王與駱霜兒的怪異舉動,只是因為他們被一種直接而具體的“力量”接管,隨後視人命為草芥地對峙。而其餘他們這些忙忙碌碌沉浮於濁世的人,並非就能自由逍遙不受控制,無非只在自以為我行我素地庸碌著,隨後被碰撞擾動的一根根絲線所控制,被亞馬遜的蝴蝶翅膀所影響,在因果無限循環中,無知又無覺地攪入一場又一場悲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