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夜西風共白頭

 參天密林之中,有一對男女正在樹下相擁而立。

 此時天上的詭異紅光瘴霧都消失不見,周氛唯有一股清澈的白煙飄蕩,隨著風聲驟起於林間,古樹抖落蔭翳,滿眼都是人間歲月靜好的模樣。

 從背後看去,男子頭部垂靠在女子肩頸旁,難辨詳細模樣,只能瞧見白衣女子依偎懷中,隨著側臉淺笑嫣然,頓時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直讓詭異寒林間都增添幾分的暖色。

 一滴、兩滴、三滴……

 突兀的聲音乍起,那是嫣紅血色正暈染在女子如雪衣物上,一時間星星點點數之不盡,恰如紅梅山花般開得豔烈。

 但女子渾然不顧面前人的狼狽,仍舊依偎在懷中,絲毫沒有挪動半步,任由噴湧的鮮血匯流而下,最終沿著她的衣襟淌至地面。

 這樣生死別離卻難捨難分的場景,本該是因深情到了難以自拔的程度,兩人感情之深本該讓人側目,然而怪異之處也在這裡,即便面前人流淌的血已然如此驚駭,女子卻仍然想要沒有抬眼一瞧的贅念,滿眼只剩眷戀與深情,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再細細觀察還能發現,男子此時的身軀僵立不動,似乎正被一種極其強烈的情緒所震撼,他的身軀早就癱軟,卻被女子緊緊鉗制住沒有倒下。

 到了這種異常地步,不管白衣女子散發著著如何強烈的情感,都不禁讓人在這摯真情愫的畫面裡,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令人恐懼的情緒。

 終究是這樣的舉動太過怪異,彷彿她眼前深戀著的並非活人,而是某種並不具備生命的死物,如今不過是在用最最銘心椎骨的方式,進行一場莊嚴肅穆的悼念,直至割喉導致的死亡降臨——

 畢竟這個時間,並不會太遙遠。

 和一般的失血不一樣,割喉導致頸部動脈破裂,屬於外傷性頸動脈破裂,死亡將來得極為猛烈,會在一兩分鐘之內流盡身體過半的血液,而當頸部切創流出的血液被吸入切斷的氣管,也會因侵入支氣管和肺內,最終導致吸入性窒息死亡。

 哪怕江聞一隻手正緊捂著傷口,也無法改變這一切的結局,鮮血此時正從他的指縫間片刻不停地傾瀉而出,咽喉中只能發出含糊至極的嘟囔聲。

 “駱姑娘……為什麼……”

 駱霜兒的表情閃過一絲失落,因為他發現江聞對她的稱呼,已經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江聞驚恐地發現面前這個原本柔柔弱弱、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時眼睛都不眨地、神經質般看著自己,身上已經充斥著足以讓他感到恐懼的氣息。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可面前的明明是她沒錯。

 如果不是天眼查系統返回的信息沒有任何差錯,江聞都不禁要懷疑遊走在幽暗中的駱霜兒,是不是早已經被林間鬼物佔據了軀殼;但也正是因為天眼查瀑流出的信息無誤,打消了他一直盤桓在心間的疑慮,才會讓江聞遲疑猶豫了片刻,暴露出堪稱致命的瞬間破綻。

 “聞哥,你非要問嗎……”

 江聞艱難微弱的聲音從喉間發出,卻被一隻柔荑輕捂而打斷,駱霜兒保持著動作毫無變化,語氣裡多了一絲無可奈何,“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留在這裡,永遠陪著我呀……”

 無形的沙漏終於流盡,也帶走了最後一絲溫存,隨著柔荑出現在了江聞的心口,冰冷的掌心沒有一絲溫度,僅僅欲拒還迎般輕輕推著,彷彿情侶之間的打鬧。

 可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就在駱霜兒一閃即逝的眼神之中,江聞察覺出了迥異於常人,平素難以察覺的眷戀和癲狂。

 而在微乎其微的距離中,駱霜兒的雙指已輕輕夾扣住掌中長劍,在一個堪稱世間絕不可能出劍的角度,朝著江聞悚然刺出!

 難以察覺的劍光,映射著林間微亮,江聞雙瞳中的火光,也被徹底點亮,此刻的時間長河似乎變得粘稠緩慢,逐步凝結成封固一切的清淨琉璃,把兩人籠罩在其中。

 這一幕可能過了百年,也可能只恍惚了一瞬間。

 因為,當這道光以慢動作反射著江聞面容時,他的腦海和眼中已經浮現出了無數個虛影,令人眼花繚亂地從自己身上紛至沓出,宛如內景神魂傾巢分離出,無數個與江聞一模一樣的幻影魂魄,一瞬間便層層疊疊地擠滿了樹下。

 這每一道虛影並非實體,都是江聞以堪稱化境的武學修為,在生死邊緣竭力推算可能性,以便找尋冥冥之中遁去的生機,最終從這記詭異離奇的劍招之下活命。

 但同樣是一瞬間,虛影如鏡花水月般逐個破碎,這代表著每次推演的結果無一例外,都直指江聞被一劍穿喉的結局!

 在這個距離之下,面對著貌似平平無奇的詭譎一劍,哪怕江聞窮盡一身武學,竟然也無法從中逃脫,這是何等難以置信的事情!

 可江聞如今的處境艱難,出手先機已經被駱霜兒佔據,冥冥之中佔盡先機,故而殺人的氣機凝而不散,以至於他渾身毛孔都察覺到輕微刺痛。

 江聞心中已然如同明鏡一般,但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但如果洪文定此時也在這裡,就一定能認出來。

 這股純粹凜冽到極點的劍意,在十步之內不論如何躲閃、抵擋、招架、化解都無法逃開,無疑就是在福州府衙大牢中出現過,江聞那推演到極致的、由獨孤劍意凝結而成的一劍!

 劍光疾速掠過,背對著大樹的江聞身體又是猛然一震。

 足以分金斷玉的劍招對決血肉之軀,兩者勝負高下早已毋庸諱言,自古兵法以正合而以奇勝,當駱霜兒出乎意料地使出獨孤九劍時,哪怕自詡智計過人的江聞,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面前的天時地利人和,此時早已無一倖存。

 風聲驟起驟散,吹皺一池春水。

 駱霜兒的劍紋絲不動,彷彿已安詳平穩地扎入人體骨骼中,但時隔許久,直到預想中那溫熱血液,隨劍身淌下的黏膩觸感卻始終沒有出現,她才略帶疑惑地抬起頭來……

 駱霜兒先是看見了江聞從嘴部直至前襟滿是血跡的慘狀,體貌也早已狼狽不堪,一道輕描淡寫的聲音卻忽然在耳邊響起。

 “想問我為什麼還沒死?區區致命傷,不過如此。”

 隨後她從江聞的臉上讀出一絲嘲笑與輕蔑,似乎眼前人不再隱藏性格中的惡劣成分,完全釋放出了屬於江湖的人格,氣息脈搏依舊強勁有力,竟然並未真正遭受到接連致命傷。

 江聞緩緩退後,同時抹去嘴上的鮮血:“好啊,你做的好啊。”

 是的,江聞其實沒事。

 這個必死之局被破,是因為招式無解,兵器卻未必無堅不摧,唯有將先前的一劍慢放無數倍才能發現,江聞竟然是用掌中韓王青刀的刀格,在細如髮絲的間距中圓轉卸力、偏移長劍,給長劍一側造成了明顯的捲刃,這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防住這必死一劍。

 當指尖撫過喉嚨時,那裡有一道像是被輕如蟬翼的葉子割過、極淺極薄的傷口。

 這一劍又快又狠、精準無比,然而傷口也如人所見,只留下一道破皮割痕,竟然並未刺入血肉半分,顯然是在剛剛刺破肌膚的時候,就被一種堅若磐石的力量所阻擋住了。

 江聞不得不承認,駱霜兒初見時那一劍確實讓他猝不及防,直至冰冷的劍刃貼近了皮膚,江聞的腦海意識才有所察覺。

 然而在電光火石的殺機之下,比自身意識更快的,是江聞那在生死之間歷練無數次、如今早已深刻入骨的本能反應,於是乎少林絕技金剛不壞神功,在易筋經內力支持下無需催動便自行運轉,終於把冷劍抵擋下來。

 當然這一切不是全無代價。

 這次無意識行為的代價,是隨著易筋經內力的運轉,本來五臟中佔據的內力均勢猛然失衡,導致內傷難以壓制。

 寒山內功驟然脫困發難,另外四股內力再度聯合圍剿,所到之處穴位經絡因兵燹化為狼藉,江聞只覺得五臟六腑瞬間絞成了破布,內傷瞬間再次爆發。

 兵者詭道也,講究實而備之,強而避之,如果不能將劣勢轉化為優勢,徹底利用一切可用因素,那麼當初的江聞根本無法在江湖上立足。

 一旦江聞進入了江湖人士的人格中,臉是什麼東西?很陌生。

 既然鮮血猛然從嘴裡噴出,哪怕用手捂緊也止不住地往外湧著,那就肯定不能白流,於是江聞將模樣裝作宛若被人一劍封喉,這才騙過了以為已經得手的駱霜兒。

 江聞緩緩退撤,他在駱霜兒眼中看見了埋怨、委屈、傷心、不解,儼然情人節當天沒有等到禮物的女友,區別只是此時駱霜兒責怪的是江聞不乖乖受死,內心想取走的是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