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夜幕低垂皓月當空,殿角的明月逐漸隱沒在雲層,只留下淺澹的皎潔光暈。

  弘辯方丈正帶著妙寶法王一行緩緩上山,從危崖放目,嵴嶺兩側竟然景色迥異,禪寺叢林的那側燈火通明,而另一側卻漆黑至極空無一物,只有寂寂空谷。

  “上師,那裡是什麼地方?”

  雞足山的仲春之夜,山野景色清透異常,呼吸都好似是透明的,一名贊善喇嘛低聲問道,妙寶法王笑而不答,反是弘辯方丈開口說道。

  “阿彌陀佛。那裡是雞足山陰,數百年如山陽廣有僧道居住,後來忽遭荒疏廢棄,竟至無人問津。幾位若是想上山遊覽自無不可,但是這雞足山陰離奇詭怪,還是不要輕易踏足為妙。”

  弘辯方丈的話傳到耳邊,幾人的腳步昏昏沉沉如墜雲端,眼前忽然看見了絲絲星光散落在不遠處,甚至還有段段纏綿的雲霞交織在樹梢,宛如雲海星河伸手可及!

  幾名藏僧面色驚詫不停讚歎,直到走近才發現,那夾道樹木中閃爍的點點明暗星光,實則是一盞盞或掛樹間、或浮草甸的柑皮小燈——為了不讓山間冷風吹熄,四周更以閩中紗布圍繞,遠觀宛如彩雲迢迢,近看則似熒熒明星。

  “悉檀寺今日重開一衲軒,恭迎妙寶法王法駕,還請法王移步稍坐。”

  弘辯方丈轉身指去,只見今夜的九重危崖上張燈結綵,多時不曾打理的小徑也被清掃得一塵不染,夾道妙木婆娑多姿,盡頭精舍瓦隴齊整,正是木氏土司耗費大量精力打造、雞足山首屈一指的待客之所——一衲軒,今夜已經重新煥發了生機。

  幾名藏僧瞧著一衲軒中的佈置,只覺得此處雖外表貌不驚人,內裡卻處處透著古雅莊重,明明不見諸佛菩薩之像,卻又似身處莊嚴大殿之中。鳥鳥青煙繚繞如縷,空氣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還有一股清新好聞的森林之氣,讓人想起康藏山間雪化後的莽林大山,與雲翳飄颻的明潔湖泊。

  四名贊善、護法剛邁入一衲軒,在鋪就的草蓆上準備跏趺坐時,頓感覺入座處柔軟輕盈,根本不像是草墊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開一看,發現草墊只是薄薄一層裝飾,下面是以山間採集而來的青松毛葉鋪藉而成的柔軟茵席。

  “諸位貴客請先行入座,靜待寺中幾位檀越一同到場。今夜茶會籌謀良久,必然不至睽違。”

  弘辯方丈將幾人引入座席,絲毫未對幾名藏僧的驚怪表現有所鄙夷,心思全都著妙寶法王的一舉一動。

  此時的一衲軒裡賓客雲集,面前短桉陳著冬柑、果脯、香櫞蜜餞,座席裡外少說有四五十人到場,前各設盒果注茶為玩,本寺僧侶穿梭其間奉上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滿座均是麗江城與大羅衛守備的名流雅士,唯剩軒閣中央的四方主座無人。….弘辯方丈見妙寶法王澹然落座後,輕而易舉地就與旁人暢談縱議全無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禪定功夫,竟然絲毫沒有表現出水土不服,也對於妙寶法王先前的說法多了幾分認可。

  中國人向來是懂分寸的。

  畢竟早在春秋戰國諸侯紛亂的時候,人們就懂得即便是同樣外敵當前,也是能分出個三六九等、輕重緩急。

  最尋常的一等是帶著戰車氣勢洶洶而來,擺明車馬只為了爭奪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這種蠻幹不講理的外敵無非是打過一場,隨後贏家通吃投降輸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決。

  往上一等是帶著外交使節前來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地環伺在側,一出口卻非要問問和氏璧斤兩和九鼎輕重,居心叵測四個字幾乎就寫在臉上,這時候就只能想辦法盤桓捭闔,直到明裡暗裡決出了勝負。

  最上兼最惡的一等,是平日裡與你融融恰恰歌舞昇平,直到某天大軍已經暗渡陳倉雲集於國都之外,才問你為何不宣而戰剿滅了城東頭的大槐安國,隨後嘴裡反反覆覆都是什麼“弔民伐罪”、“興滅國,繼絕世”之類的話——那麼這時候就算想要投降,八成也有點遲了。

  如今弘辯方丈聽到妙寶法王擺明車馬地提出要求,立馬就連雞足山諸僧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察覺到事情有了轉機,更有了解決的希望。

  雞足山僧與妙寶法王東西相對入座,彼此相互觀察仍在繼續,不多時又有腳步聲在一衲軒外響起,只見幾名持刀配槍的兵士站守門外,一縷如空谷幽蘭的香風已悄然先至。

  伏兵止步後,一名素衣女子帶著侍女穿越眾人走入一衲軒,隨後安然落座,即便頭戴紗帽未曾顯露一絲樣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聯翩,從心中篤定必是個人麗如花、似雲出岫的絕世佳人。

  “恭請平西王妃金安。”

  “恭請平西王妃金安。”

  老僧與藏僧們的問安如出一轍,母庸諱言眼前之人就是平西王妃陳氏——今夜的一衲軒茶會可以不請十方諸僧、香火外客,但唯獨她是必不可少的。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還禮,回禮動伏雖然不大,滿座卻無一個人覺得輕賤怠慢,只是疑惑對方為何始終一言不發,似乎並不打算出這個風頭。

  見此情形,弘辯方丈就當仁不讓地擔當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寶法王這兩方外來之人,介紹起了身邊幾名老僧的來頭。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膽僭越,代述幾位高僧之源流法號。”

  此時的座席分為東南西北西向,弘辯與四名老僧共入西座,恰好能看見清冷山脈上的點點星光。

  “老僧身邊四人,分別是寂光寺戒明方丈、石鍾寺祖儀方丈、傳衣寺覺悟方丈、碧雲寺歸恆方丈。此四大靜主乃是雞足山佛法作為高深之人,弘辯身為末學後輩,實遠不如四位之萬一。”….花花轎子人抬人,弘辯方丈極力吹捧幾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極為受用,紛紛起身向賓客見禮,隨後落座合掌如出一轍,既表明了對弘辯方丈主持此事的認可,又隱隱透露著對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弘辯方丈心中瞭然,早已明白了幾人的用意,卻也沒辦法挑出對方的不是。

  雞足山雖然早在唐宋就有聞名,可真正能以“天開佛國、地湧化城”為人所知,也不過是在有明一代。

  當初傅友德、沐英、藍玉率明軍攻克大理,將“在官之典冊,在野之簡編,全付之一盡”後,才一部《白古通記》橫空出世,極大影響了明清時期有關雲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資料,從而在雲南歷史上產生了空前的影響。

  也是隨著雞足山之名在《白古通記》一書中反覆出現,此處才很快成為佛教徒頂禮朝拜的聖地。

  就在這興盛發展的幾百年間,雞足山上的寺院叢林相續住持,交替不一,其間未整而致毀墮者不可勝數,興衰疊運難以估計,運氣好的寺院縱然一時衰落,也還能等到高僧住錫,煥然增葺以復輝歷代規模。而運氣差的一些禪寺,則如雞足山陰的那些廢墟,永遠頹圮消失在了雞足山幽深密林、險峻峽谷的背面,連廟宇痕跡都已經蕩然無存。

  如今雞足山上的四大靜主,實則代表著如今最為興盛的四處禪寺,包括悉檀寺在內合該有五處,都各代表著一支代代相傳、賡續至今的法脈。

  其中最為久遠且根基深厚的,應該屬本貼禪師傳下的寂光寺系。本貼禪師當初年方二十,偶聽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從瑤玲山白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開,開創這一方禪寺。

  緊隨其後不相上下的,就是本無禪師傳下的悉檀寺系。本無禪師一人盡南禪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兩備。揮麈談宗,盡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徹三教之淵源,本就是個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後,更是極速地發展壯大。

  雞足山石鍾寺,屬於外來的雪庭福裕系。儘管石鍾寺自稱建於唐朝,但其可考的禪系是到了元代以後才出現的,最早明確傳人的時間更是要到明永樂、正統之間,如今已顯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後。

  至於傳衣寺系的譜系就比較複雜,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陽之力創建,此寺建寺在鳳凰山下,背靠萬松山岡,左尊勝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會,久坐雞足中峰盡處。隨後因多位高僧在此叢林常住,導致傳人派系更加複雜,但究其根本都屬於臨濟法脈。

  最後一個碧雲寺乃是天啟年間,由幻空和尚傳下的羅漢壁系。開山祖師幻空自京師而來,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勝求印諸方,因卓錫於雞足山四十餘年,遂發大誓願在雞足山側隘處,鑿巖懸構終成大雄寶殿一座,遠道而來卻也能後來居上。….今日浮華明日褪消,一切緣法如夢幻泡影無處尋覓,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會輕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謹慎遠慮。

  與這四大靜主,五處禪林相對的,是雞足山上原先另有一處興隆至極的法脈名曰金頂寺,早年也曾冠絕雞足山,可時至今日,也早因為歷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毀墮不堪了。

  一切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這樣的道理在艱難曲折、保存至今的雞足山寺院中,又豈特只弘辯方丈一人能領悟到?

  弘辯方丈如屢薄冰多年,始終記得師父圓寂前召自己前去,氣息奄奄口不能言,獨自翻開《中阿含經》第十四卷收錄的《大善見王經》。

  而那一頁不偏不倚,正講到佛陀臨涅槃時,選擇來到拘屍城雙娑羅樹間入滅。阿難尊者問佛陀世間大城這麼多,為何要選在此小土城,諸城之中此最為下者?

  佛陀遂告訴阿難尊者,這拘屍王城往昔種種莊嚴及國主大善見王利益眾生之事業。這個大善見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時也被稱作轉輪聖王,當年饒益眾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廣度眾生,究竟脫離無邊苦海。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弘辯心知師父之意,以拘屍王城昔日如此莊嚴繁盛,又有轉輪聖王住於此處,等到佛陀涅槃之時,也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土城,世間其他又豈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屢薄冰?

  “阿彌陀佛,黑帽法王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求取本寺經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經吩咐師弟安仁,前去取來天啟皇帝御賜的藏經目錄,只要今日能化干戈為玉帛,寺內御賜經書不論法王是另行抄錄還是均數取走,都悉由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