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五十章 棋罷不知人換世


  福州府西門大街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兩丈來高的杄頂飄揚著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旗子隨風招展,那頭雄獅更是栩栩若生。

  往來行人連連側目,突然發現閉門多日的福威鏢局,已經在清晨的恬靜微風中將大門悄然敞開了。

  “老林,你臥床時切記少思慮、多養神,瑣事俗務一概不聞,再按照我開的藥方服用,不出兩月必然痊癒。”

  江聞帶著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對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林震南說道,“碰上我算你運氣好,對付這種真氣暴走、經脈受損的病我最有經驗,連藥方都不用換了。”

  林震南艱難地直起身來,聲音虛弱地對江聞感謝道。

  “子鹿,勞你費心了……”

  江聞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林震南的閒話。

  “客氣啥。正所謂久病成良醫,我這邊還有一個偏方特別管用,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他拍了拍手,林平之就從門外走進來,手中捧著的銅盆裡面放滿綠豆。

  “每日臥床時舌尖頂上顎,自然呼吸,隨後閉目內視,想象下丹田不斷有隨機數字出現,然後抓一個豆子在手裡。如此以不斷,直到盆裡的豆子抓空算一個周天……”

  林平之手腳也包著紗布,擺放銅盆的動作略有些笨拙,他恭恭敬敬地放好銅盆,才崇敬無比地說道。

  “江聞師父,這是什麼獨門的療傷功夫嗎?能讓爹儘早痊癒嗎?”

  江聞擺了擺手。

  “別多想,這個保守療法啥效果都沒有,主要是讓你爹給自己找點事幹,精神別那麼空虛。”

  林震南瞠目結舌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沒想明白江聞是不是在開玩笑。

  “那我為什麼不臥床讀書,這不是更充實嗎?”

  “都說了是保守治療,就是要特別的保守。”

  看著啞口無言的林氏父子倆,江聞這才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

  昨夜的情況實在是蹊蹺,全城都化為勾心鬥角、糾纏廝殺的棋局。江聞憑一己之力將各方勢力一一瓦解、擊潰,就連策動亂局的凌知府都被算計入套,可謂是計策百出、縱橫捭闔。

  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他沒猜到原先毫不起眼的田歸農,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差點就趁虛而入地殺穿了自家大本營,讓他這次破局的心血白費。

  連棋局外的一絲殺機都關係到福威鏢局近百人的性命,可見昨夜的局勢到了何等危如累卵的程度。

  幸好林震南也是命不該絕,先前與黃稷在幽冥巷享殿的扶乩經歷,致使他曾受過摩尼寶珠的輻射,才能在蒿里鬼國翻轉還陽的過程中,以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集體癔症”,誤打誤撞逼退了強敵。

  不管怎麼說這次沒事就好,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田歸農的出現也正好給林震南提個醒,今後不能總覺得武功沒用就疏於修煉,一定的自保能力還是要有的。

  唯一一件讓江聞隱隱擔心的事,就是林震南的腦子似乎也受了點傷。

  今早見面的他非說自己領悟出高明的武學,已經用紙筆將秘籍寫好,還非要江聞幫他研讀一下。

  若是林震南說要寫生意經,江聞還可能相信,但突然說自己寫了一本武學秘籍要他相信,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就他祖上那點“家傳武學”的底子,不過是太祖長拳、五虎斷門刀之流,放在江湖上還不如撒石灰、蒙汗藥有實戰價值。

  對此,江聞用關愛傻子的眼神將林震南硬塞的秘籍收了起來,好聲好氣地勸他先躺下再說,如今內傷纏身就沒必要展示演練給自己看了。

  “子鹿,你先前你總說要正式收修兒入門,我怕他習武吃苦受罪,故而一直沒有點頭應允。如今修兒的筋脈受損,我也是悔之晚矣,後悔不及啊……”

  林震南對昨夜發生的事情記憶已經模糊,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記憶徘徊在腦海之中,田歸農和手下似乎也遭遇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狼狽倉惶而去。

  而等他徹底清醒之後才發現,林修的手腳筋絡已在混亂中被尖刀刺傷了。

  醫家雲“寧傷一尺肉,不損一寸筋”,習武之人的筋絡受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平時運功發力都會受到影響,更不要說使用拳腳刀劍之類的功夫了。

  “這徒弟收了便是收了,行走江湖受點傷怕什麼。”

  江聞聽見這句話時也看見了林平之臉上落寞的表情,只是滿不在乎地拍了拍徒弟肩膀。

  “為師這兩天閒著也沒事,就傳你《落英神劍掌》和《旋風掃葉腿》的基本功,掌腳齊修別有神效。等你的傷徹底養好了再上武夷山,屆時我再正式傳你武藝。”

  聽到好友這麼說,林震南難以掩飾神情中的驚喜,但是千言萬語也只化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隨後兩人對視一眼,便讓喜出望外的林平之先退出房間外,以便交談一些事情。

  兩人低聲閒談商議半晌,敲定了一些事情的細節後,林震南才語氣凝重地說道。

  “子鹿,這次連累你捲入風波當中,福州城眼下你是不方便久留了,我先想辦法送你南下避避風頭,等事情過了再做計較。”

  林震南所指的風波,就是耿家與清庭的深層角力。

  今天清晨,福州城中傳遍了朝廷欽差下落不明、安南大將軍達素連夜撤軍的消息,顯然是耿家佔得了上風,可江聞在其中必然沒少摻和,一旦被抓到把柄,毫無疑問會被打入反賊之流,這可不容疏忽。

  林震南嘴上沒說,但他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情真的出現紕漏,他無論如何也得把火引到其他地方,乃至於自己身上也不能連累江聞。

  江聞淡淡一笑,拍了拍林震南的肩膀。

  “不用慌,天塌下來了自然有耿家頂著,過不了多久耿家世子應該就會上門拜訪。他雖然志大才疏,好謀無斷,但是勝在極為護短,這次也算是用心竭力地想保住福威鏢局,不失為一處奧援。”

  林震南緩緩說道:“這我自然知道。但耿世子如今自身難保,手下作鳥獸散,就算用心也是無力。”

  江聞緩緩搖頭,看著外面窗影花枝重疊的景色,緩緩說道。

  “不用擔心,說不得這次見面之後,你就得改口叫他王爺了……”

  林震南聽完愕然一驚,臉上詫異之色還沒消退,就瞬間轉化為了明悟恍然的表情,手捻著頷須睜大了眼睛,顯然猜到了其中的隱情。

  就這樣默然了許久,林震南終於苦笑著想起了面前的這位老朋友,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膽大包天之輩,不管做出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子鹿,我不明白。”

  林震南低聲說道,“耿家終究並非明主,你這樣做豈不是徒惹事端?”

  在鮮血累累的靖南王府與砍頭如麻的清庭之間,福州百姓只能兩者相權取其輕,在林震南看來是完全不值得江聞相信的。

  但對於林震南的疑問,江聞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耿精忠已經承諾在城中出資開設慈濟院和育嬰堂,使天下稍減幾分單老孤稚之苦。”

  林震南眉間的困惑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肅然起敬的神色。

  江聞連忙解釋道:“別誤會啊,我只是見他們家不義之財太多,找個主意幫他們花錢消災、增福解難罷了。”

  林震南微笑著指著自己:“那照你這麼說,我這福威鏢局也是日進斗金的買賣,豈不是正兒八經的為富不仁?罷了,那我也出一份力,檢點人手同襄義舉便是。”

  林震南八面玲瓏的人物,向來看破不說破,知道江聞這人雖然放誕不羈,卻總是在朋友面前拉不下臉面開口,就順著話把這件事包攬了下來。

  江聞哈哈大笑,有了福威鏢局的加入,這項慈善事業就有希望轉為以工代賑了。

  普天之下苦命人太多,自己縱有千手千眼、化身萬千也普濟不過來,自己在待質所悟道所得的結論,不過是“量力而行”四個字——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江聞的所量的這個“力”,總是會比尋常人大上那麼一些。

  事情告一段落,江聞也就放心了下來,整理好隨身的包袱就要出門。

  “老林,你在養傷期間飲食應清淡為主,不宜大魚大肉,我待會兒從後廚拿了些吃的走,幫你減輕些負擔。”

  林震南微微點頭,目送江聞拄著一根光禿禿的杆子向外走去,隨口就道破他的目的地。

  “福州府衙的案宗我已經託人銷燬,你放心吧。”

  林震南說的雲淡風輕,背後卻不知道是多少人情換來的結果。

  “那就好啊。”

  江聞停下了腳步,然後頭也不回地說道。

  “放心我只是去牢裡看看朋友,不會惹事的。”

  走出福州西門大街的福威鏢局,江聞順著中軸線一路前行,很快就找到了深處三山盆地間的福州府衙。

  朗日之下,福州府衙的大門敞開著,欽差衍空和尚的失蹤還沒有定論,以至於現任的福州知府只能惶恐不安地派人封鎖調查,自己稱病在家,半步也不敢踏入其中。

  但現任知府其實清楚得很,所謂的緝拿搜捕嫌犯不會有結果。如今不光是福州城從上到下都不希望欽差出現,捕快們更不可能到真正從中得利的耿王府裡搜查,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含糊其辭、不了了之。

  而在這群龍無首、亂作一團的期間,被公認“福德深厚”、“聲威過人”的靖南王府,就“責無旁貸”、“勉為其難”地派人接管了福州府衙,信誓旦旦地向朝廷上書、一定會讓真相“水落石出”。

  “道長鈞安!”

  “道長鈞安!”

  府衙外的靖南王府親衛一見到江聞出現,立刻畢恭畢敬地問候,將嚴防的大門打開一條路,示意江聞可以隨意進出。

  如今人人都知道,這個來歷不明的道人是世子的心腹著實得罪不起,但這個身份禮節又與世俗有別,乾脆以訛傳訛用起了對尊長的敬語。

  江聞微微頷首,踏入了這處層臺累榭、釘頭磷磷的官署府衙中。

  耿家的親兵見他先在存放案牘卷宗的府庫裡流連了一會兒,就輕車熟路地就拐進了通往待質所的小路,消失在了林茵深處。

  在眾多形貌猙獰、骯髒不堪的重刑犯人中,江聞很快找到了此行要見的朋友。

  在單獨騰出來的囚室前,江聞把手裡沉甸甸的食盒分出一層,推到了囚室鐵欄木檻的縫隙之中,送到了兩個人面前。

  聽到聲音響起,狹窄的囚室中有兩道目光瞬間投射而來,抬起的臉面削瘦怪異、帶著難以言喻的醜陋與兇惡。

  可能是由於長期未眠後忽然驚醒,他們倆的黑眼圈極為濃重,眼睛裡也佈滿了血絲,臉上黑墨和白漆還沒擦洗乾淨,在殺氣騰騰的注視之下,像極了兩條從陰司地府裡殺出來的惡鬼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