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

    鄧瑛閉著眼睛靠坐在她身邊,他應該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聲依然平靜,雙手輕輕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他穿的是什麼質地的衣物,他總是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好像是才從大雪裡風塵僕僕地回來,來不及抖掉滿身的雪氣,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內的人。

    霜降以後,貞寧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惡寒鑽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楊婉獨自一個人走上午門前的大街,午門前觀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員。秋初時,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員全部彙集觀刑,但後來聽說了詔獄中的慘聞之後,又把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員還是聚集到了午門前,來送周叢山和其餘十個學生。

    周叢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致仕的一個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當他被從囚車上架下來的時候,膝蓋已經完全看不到肉了,一雙森白的連骸(1)露在外面,腳腕上已經掛不住刑具。他雙眼處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睜不開,刑部的差役將他推上刑臺的時候,他只能靠著臺下的人聲,來辨別方向。

    臺下的官員看到一個老翰林被折磨成這樣,有幾個忍不住輕聲說道:“先帝設北鎮撫司詔獄,立為天下公器,這個張洛,身為北鎮撫司使卻要法外動刑,將人折磨至此,實有違先帝設詔獄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嗎?這是他借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聲些,北鎮撫司的耳目太多了。”

    楊婉聽著耳邊的人聲,抬頭朝刑臺上的張洛看去。

    他今日穿著北鎮撫司使的官袍,坐在監斬臺案後面,聽著滿耳的悲聲,一動不動。

    刑臺上的周叢山無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沒辦法讓他撐住,索性就讓他趴在地上。誰知他卻撕著嗓子,拼命仰起頭,朝著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極處……枉信閹宦……縱容私刑,虐殺我……桐嘉八十餘後生……我今日雖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

    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

    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

    楊婉站在人群裡默默地複述這兩句話,不由渾身顫慄。

    歷史上關於周叢山的死前的場景,只有“嘔血結塊,甚見腐塊”的記載。

    楊婉今日才知道,他還說了這樣一番令後生蕩氣迴腸的絕命之言。

    不止楊婉,在場的官員,皆露了悲色。

    紛紛朝張洛怒目而視。

    然而,監斬席後面卻只冷冷地摔下兩個字,“割舌。”

    兩個錦衣衛應聲架起周叢山,一聲孱弱卻淒厲的慘叫從刑臺上傳來,楊婉掐住自己的手猛地轉過身。

    人群啞靜,而她卻頭皮炸沸。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