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頭 作品

第一章 識舊、移基(一)

    大清河水經由濼口,只眺望了一眼濟南城便奔騰而去。那座老城的城門一開,幾個身騎高頭大馬的軍兵便飛似地奔馳而過,兩旁青瓦灰磚的民居里閃出許多百姓,鬧哄哄的,打破了青灰色的平和安靜。但那幾匹馬絲毫沒有顧盼之意,幾雙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前面彎曲的岔路口,石板上只留下咯噔咯噔的蹄子響和揚起的塵風。他們直到一所碧瓦朱甍的府地前,將馬脖子上的轡頭狠力一拉,隨後雙腳脫蹬,利索地從馬上滾下來,為頭的在袖套裡揣出一張紅紙,看著府邸懸的“葉府”兩個大字,一邊大步地前去拉門環,提高了嗓門大嚷道:

    “葉老先生高升!恭賀葉老先生!”

    那大門隨即開了,幾個人看見一位年紀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正整著衣服。那人一拉袖口,雙手抱拳,大步越過門檻,走上前說:“諸位自京師而來,一路風塵!”

    為頭的端詳他的模樣,身形倒不算胖,烏紗襯著一張方正的臉——認定此人便是掌管葉府的葉隆老爺。

    “諸位必定十分勞累了。請到齋中一敘!”

    葉隆領著這些人穿過正堂,走過一小段甬道,才到葉隆接友讀書的處所,揚頭一看,書齋的大匾金字銷去不少,但仍能歪歪斜斜看出是“活水齋”三個字。

    那為頭的卻站住,把手裡的紅紙一拆,裡面貼著一張誥書,葉隆一看,立即跪下來,待念過一遍,他便起身拿了誥書,盯著上面的聖蹟,眼眶裡不禁奪出淚來。“先皇崩後,隆悲痛至極,料想我一世為皇上,不求朝廷報答;我於新皇無恩,竟如此厚加賞賜。天恩浩蕩,隆擔當不起!”說著,他慚愧似得低下頭去。

    “皇上以孝治天下,聞老先生為兄長守孝,竟三年不仕,才決心起用。這也是因老先生的德行。”為頭的寬慰他說。

    “唉,”葉隆嘆一口氣,“說起吾兄為朝廷幹事多年,在職身死,但仍然沒有贈諡……給兄長一個諡號,這也是葉某的一大心願,不過不敢上稟求諡啊。”他突然抬頭望向那幾人。

    “此宅邸我葉家代代住了快百年,已然失修。若亡兄得了個諡,可將此地修做先兄的祠堂……”

    那幾個人看葉隆這麼說,忙回應:“我等回朝,定會幫您說句話的。”

    葉隆這才坐下,隨手取了帕子擦臉。那幾個人坐在那裡吃茶,忽然見葉隆把眉一皺,嚴肅起來,登時扔下帕子,歪過身子與一個下人說:“客人們都在這裡喝茶,他怎麼人影都沒有!你讓夫人叫那個逆子過來!”

    那幾人立刻放了茶,“老大人,不要再勞煩公子出來了,我等告辭了,告辭。”作了個揖,就要走。葉隆也不攔著,送了一程,就板著臉回來,一直走到活水齋前,雖低著頭,可眼一掃便看見他兒子。

    “你站著幹什麼?朝裡來的差人早走了……剛才他們敲門的時候就叫過你,你比我還忙不成!”一邊看他,一邊甩衣服坐下,又看見自己的夫人就站在一邊,朝著他看,不敢出聲。他只得勉強一笑,“你先走,我說他幾句,沒啥大事。”

    這是葉隆第二個兒子,誕於丁酉。長子喚作葉長維,養到約五六歲就死了;當次子出生時,葉隆還沒有中進士,正準備借這孩子的出生給自己帶帶喜氣,便取了永甲做名字。所謂甲者,乃榜上有名之意。葉隆又給他想了字,便叫廷龍。葉永甲及十六歲之時,葉隆就忙不迭給他兒子捐了監,就等著下一次鄉試。

    彈指兩年,如今葉永甲脫了稚氣,長得越見英秀了。只見他麵皮白淨,五官端正,鼻樑高挺,一對乾淨的劍眉,本來是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可惜眼睛裡卻透露著一股憂鬱,叫人頗覺沉悶。

    “跪!”葉隆的臉唰地沉下來,“朝廷裡來人,你本應出來見一見,卻連影兒都沒有!這禮數不全,我是怎麼教你的?”

    葉永甲跪在地上一聲不敢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交了秋兒子就要去考,不得不多讀……”

    “你平時不讀,今日就差這一會兒麼!”說著將眉一橫,揚起手來;葉永甲趴在地上不敢躲閃,忙道:“父親不要因小事動怒,傷了肝氣,兒子定下不為例!”

    葉隆遂將手一收,兩隻手轉而伸到椅子把上,“說這些有何用?你整日在那死讀書,也該歷練歷練才是,好繼承家業。啊,正好咱家要購新宅,你去……齊河縣幫咱家看房子,若入得了你眼的,將圖送還給我看;沒圖的,你以文概之,不可有半些虛假,聽明白麼?”

    “兒謹遵父命……”

    “你站起來罷,又沒有什麼大事。”葉隆道。

    葉永甲先伸去脖子看他父親的臉色,後才猶猶豫豫地站起來,但卻有些站不穩。深作了兩揖,又看了看葉隆的臉色,便鬆了口氣,轉身要走。

    “慢著,你和你師父一塊去。”

    葉永甲唯唯聽命,他知道父親口中的這位‘師父’,是家裡的一個奴才,姓成名從淵,字浴舜。祖父是山東一帶有名的才子,因連結前朝皇室,意圖造反,不服新朝而被殺,子孫悉數貶為奴隸;父親因此到了葉家,成從淵便跟隨父親居住,喜愛文學,頗有祖父之風。他雖然也是奴才,但因肚中的學問而被葉老爺青睞,故地位自然與其他人很是不同。他在葉家呆了四十年之久,威望自然不言而喻。葉家趕走一個先生後,就讓他充當葉永甲的老師,葉公子亦十分敬重他,與其父一樣,從未將他當奴才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