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今日細雪,宜登崖問劍
張小魚當然不知道那些東海劍修們在想些什麼。
只是安靜地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變成了當初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模樣,在春天的田埂上抓著蝴蝶。
那隻蝴蝶是靛青色的,薄翼上的圖案很是好看,像是一隻黑色的很是慵懶的眼睛一樣。
小少年那時還沒有背劍,也還沒有穿道袍,甚至還不知道什麼是修行,只是伸著手在輕柔的風裡追著蝴蝶跑去。
只是那隻輕巧的蝴蝶飛得很快,小少年明明已經在很努力地追趕著,卻始終離他有著幾米的距離。
於是一直到累得氣喘吁吁地跌了一跤。
小少年有些氣餒地趴在那裡,心想,算了,不追了吧。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隻蝴蝶卻又飛了回來,翩翩然地落在了少年沾滿了泥土的鼻尖上。
小少年怔怔地看著自己鼻尖的那隻蝴蝶,卻是好像想起了什麼。
這是十二歲那年的事。
所以接下來,應當有一陣微風吹來,但那不是田野裡的風,而是一個年輕的道人走來帶著的風。
接下來他會說什麼?
你的天賦很好,隨我回觀裡修行吧。
小少年猛然抬起頭來,然而眼前沒有蝴蝶,沒有道人,沒有那個溫和的聲音。
只有許多的細雪,正在人間緩緩飄著。
有風吹來,是海風。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出鞘三寸的山河劍上倒映著的自己的眼睛,細雪裡的風吹著額前的一縷劉海,正在那裡不住地晃盪著,像是一個飄搖的夢一般。
所以那隻蝴蝶自己當年到底抓到了沒有?
張小魚已經忘記了。
他修了六年道,學了七年劍。
很多少年時候東西,都已經不記得了。
於是劍身輕鳴著,被送回了鞘中。
這個還在夢裡沒有清醒過來的白衣劍修在劍崖第一階石階上站了起來,抬頭看著漫天細雪。
靜靜地站了許久,而後鬆開了手中的劍,任由他墜落下來,插在了那處石階上。
這個二十五歲的,本該在更早之前便入大道,卻重新去學了劍的白衣青年,抬手向著崖上行了一禮,而後輕聲說道:“人間.....張小魚,前來請劍。”
這句話很是簡短,很是輕微,也很是彆扭。
像是缺了很多東西一般。
譬如劍修,譬如道人。
於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便在細雪的風裡,吹向人間,吹向高崖。
這是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一月四日的東海磨劍崖。
當張小魚鬆開了手中的劍,說完了那句話,衣角道袍上的山河字眼被風吹開。
那三千六百五十丈的劍梯之上的無盡古老的劍意,便再度活躍起來,萬般風聲不可入的劍崖,在這一刻,短暫地向著人間打開了那些任由風雪踏入的大門。
於是細雪落向高崖。
於是小魚踏劍梯而去。
那些往日裡只會在世人踏上石階時才會懶懶地進行回應的劍意,此時卻是在那場逐漸變大的風雪裡,向著那個上崖的人毫無保留地浩蕩而來。
磨劍崖邀劍天下,自然會有許多人間小劍,想要上去見識一下。
也許是見識一下劍。
也許是見識一下人。
但是至今為止,也只有那個來自山河觀觀宗的雲竹生上去過。
縱使向天下邀劍,邀的也是能夠踏上這座高崖,越過那處山門,真正地走入十年劍宗的人。
像這樣的人一般不蠢。
所以世人有時候,才無法理解張小魚是要做什麼。
然而那個白衣青年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平靜地越過最下層的那些劍意,向著劍梯上方而去。
數百丈之下的劍意,自然無法讓張小魚有什麼停留,便是在這裡,都是有著許多人間別處劍修留下的腳印。
張小魚只是平靜地踏著漸漸覆蓋石階的白雪,向著上方而去。
劍意泠然,然而一如風聲一般,只是掠過耳畔而去。
一直到走到七百丈之後,那些劍意才真正的凌厲了起來,在風中擦著張小魚的臉過去的時候,甚至都開始留下了一些細微的血痕。
這是已經成為了少年的白衣。
張小魚安靜地想著自己聽到的那些故事。
那個叫做白衣,同樣也穿著白衣的少年,也許便是在這個時候,下了崖,帶著酒葫蘆抱著劍走遍人間,打哭了人間年輕一代一切劍修。
唯一沒哭的那個叫陳雲溪。
張小魚低頭看著自己的那身並不乾淨的白衣。
那也算是白衣。
或許真的人間不是什麼人都是配得上白衣。
張小魚覺得自己很配。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便抬頭繼續向著風雪劍梯上走去。
到了一千丈的時候,那處沉寂了很多年的山門便顯露了出來。
那些山石之上原本應該滿是青苔,滿是綠藤,但是因為這場細雪入崖的原因,倒是一片雪白,像極了當年劍崖一切都還張揚的時代。
張小魚在那裡停了下來,撥開那些才始積了一層的細雪,而後撥開了細雪之下生長也枯死了一千多年的青藤的屍體。
於是有塊石碑露了出來。
石碑上有些字,在人間並不算什麼秘密。
那只是一些名字。
譬如劍崖大師兄一劍,三師兄青蓮,四師兄斜橋。
還有一些名字已經在歲月裡磨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