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咬舌 作品

第二十二章 虎

故事並不只在奉懷小城發生。




將時間前移一些,回到八月初三雨壓城之時。




再把視角拉高,拉遠,挪到奉懷背靠的蒼蒼茫茫的薪蒼山脈之中。




這裡峻崖高樹,深谷長淵,抬頭只見一線狹長的天。




黑雲漸重,一場暴雨正含在天公的口中,細風從唇齒間露出,漸漸大了,樹林也簌簌地搖晃起來。




一個人影在踉蹌地奔行。




莫五強嚥下一口湧上喉頭的血,但左臂的傷口又開裂了,幾滴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他停下腳步,將洇血的土拾起,吞入腹中。並再次撕下一片褲腿,草草包紮了一下。




暴雨要來了,如果按照過去幾十年的經驗,雨水會掩蓋痕跡,衝散血腥味,猛獸一切覓蹤的手段都會失效,他就不必再費心掩蓋蹤跡了。




但是這次不一樣,念及那畜生對血液鬼怪般的感知,他心中實在難以安定。




雨水沖刷傷口,血液必定溢散,這場暴雨也許並不站在他這邊。




但他沒有選擇,弓斧已經丟棄,只剩腰間的一把小匕,他只能跑得再快一點,更快一點。




他們這次進山實在太深了。




當第一次發現那東西的痕跡時,他就生了退意。他打獵半生,虎豹也殺過幾只,卻沒見過如此步距的貓類。




但後生們血氣方剛,說五叔年紀大了,膽子卻小了,就算再大的老虎,咱們十幾號人,還鬥不過它一個?




隊伍裡還有剛子,他爹就是這畜生腹中亡魂,怎麼勸得住他?




最可憐的是雲生,雲生是個聰明娃,他看出來雲生是信了的,但他不願意獨自離開,最後還是隨兄弟們一起去了。




可打獵靠的不是膽大,那東西更不是獵物。




一滴雨水滴到乾涸的嘴唇上,莫五喘著粗氣抬起頭來,肉眼可見的豆大雨滴垂直著向眼睛砸落,莫五閉眼接住,眼皮竟有微微的痛意。




雨勢來的好猛。




莫五再次加緊了步伐,自己唯一的生機是在那畜生追來之前通過索橋,只要把橋砍斷,不論它是什麼東西,都不可能躍過二十餘丈寬的深澗。




踉蹌著爬過一個陡峭的坡,前方忽然出現一條小溪,莫五溯流望去,其源頭隱沒進高崖密樹之中。莫五面露喜色,這是耗子潭流下來的溪水,既然此潭就在上方,代表自己一來所幸沒有迷失路徑,二來離索橋也不遠了。




莫五四周環顧,勉強找到一處能援石而過的路徑,他小心翼翼地踩上石頭,然而剛走兩步,力氣用盡的腿踩到溼滑的青苔上,一腳滑進了溪水中。




半條小腿一入水,莫五整個人一下僵住,第一感覺是刺骨的冰寒,下一刻真實的感受才湧上來——這水,怎麼是燙的?!




莫五連忙抽出小腿,蹲伏在石頭上雙手輕輕撫著腿腳,只這一小會,入水部分已然變紅,他向上看去,這才發現整條小溪都微微蒸騰著若有若無的水汽。




所幸這水倒也並非滾燙,皮膚雖痛不傷,涼爽的雨水又不停打在上面,很快已不礙事。莫五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溪,但此時他無心亦無力再去探究原因,只是更加小心地踩著石頭渡過。




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直拿著勁兒的身體猛地松力,顫抖的大腿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岸邊。




他喘著氣低下頭,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狽的形象。




髒汙殘破的單衣、雜亂蓬起的頭髮,中間擁著一張五十多歲的臉。




這臉黑黃、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紅。他鼻頭一酸,視線模糊的同時,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今天的凌晨,日出前的黑暗裡,那東西衝入了營地,自己驚醒時,莫名吹起的狂風中已經充斥著濃郁的腥臭和血味。




在後生們的怒吼和慘呼中,那東西卻很安靜,不吼不叫,鬼魅一樣,若非被吹得搖搖欲墜的火把隱約映出一個龐然的兇惡影子,他甚至懷疑真是幽靈從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卻不敢放箭,於是咬牙拿出刀衝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確實是想跟它拼命的,但那鬼怪一樣的頭顱扭過來看向自己時,渾身的熱血彷彿被澆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黃噬人又冷靜無比的豎瞳下,三十年山獵,伏豹射虎練就的膽氣一下子破了。